浙江冤案當事人:永不原諒那個“女神探”聶海芬
張高平
法律終還他們正義,雖然已經(jīng)遲到了10年。3月26日,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以再審程序對10年前杭州發(fā)生的一起“5 .19強奸致死案”進行審理,因證據(jù)不足,被告張高平、張輝叔侄倆被宣告無罪。
2003年5月18日晚,張輝、張高平駕駛貨車送貨去上海,17歲的同鄉(xiāng)王冬經(jīng)他人介紹搭乘去往杭州。“二張”將王冬搭載到杭州后與其分手,隨后駕駛貨車前往上海。第二天早上,王冬的尸體在杭州一處下水道里被發(fā)現(xiàn)。在公安偵查審訊中,“二張”交待,當晚在貨車駕駛座上對王冬實施強奸致死,并在路邊拋尸。二審后,張輝被判處死緩,張高平被判處15年有期徒刑。此后10年“二張”在監(jiān)獄里不斷喊冤,并反映該案辦理過程中存在著不規(guī)范、不合法問題。其家人以及律師亦為之四處奔走。張高平還稱,杭州另一起殺人強奸案中的兇手勾海峰系此案嫌疑人,而這可能的真兇,早已在2005年就被槍決。
3月30日早上,安徽黃山市歙縣七川村。叔侄倆回來三天了,張家門口燃放的爆竹紙屑仍鋪滿一地?吹接浾邅,48歲的張高平從樓上下來迎接,心神卻有幾分不定。他說,昨天央視白巖松和他做了一個電話連線采訪,結果他一時激動,說錯了話,非常后悔。
“要起訴對我刑訊逼供的人”
姜英爽:為什么后悔?
張高平:他(白巖松)問我,對那些對我刑訊逼供的人怎么看。我當時說,我不想追究了。我當時怎么能那么說呢?
姜英爽:你真實的想法是什么?
張高平:我恨他們。我怎么能原諒他們呢?
姜英爽:你想過原諒嗎?
張高平:我想過,但是我做不到。我要起訴他們,尤其是那個“女神探”(聶海芬:杭州市公安局刑偵支隊預審大隊大隊長 編注),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前提下,斷定我們涉罪,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們。應該按照國家的法律來辦。
姜英爽:回到家的感覺是什么?
張高平:一回來,村里八九十歲的老人都來看望我,都流淚,我也很感動,也流淚了。我很難受。
姜英爽:習慣嗎?
張高平:不習慣。空落落的感覺。有的人上班去了,有的人打工去了,我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找不到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姜英爽:回來的這一天,你想過嗎?
張高平:回來的這一天我是很多次想過。但是關于平反……我的想法是,不平反,我永遠回不了我的家。我在監(jiān)獄里給我哥哥打電話我也是這么說的,不平反我永遠不回家。
姜英爽:是沒有臉回來嗎?
張高平:肯定的。
姜英爽:即使你是冤枉的?
張高平:社會上人家不可能相信我的。不可能相信我一個人說的。
“平反,我覺得是遲早的事”
姜英爽:你家里人呢?
張高平:家里人若不是相信我,怎么會帶著我女兒去上訪呢?
姜英爽:你跟家里人說你是清白的?
張高平:開庭的時候我說我沒有殺人,律師去看望我的時候,我也說,你要告訴我的家里人,我沒有殺人。我沒有犯罪,我肯定要告訴他們。如果是我干的,我肯定讓我的家人不要請律師了。
姜英爽:你告訴他們,一個是想讓他們知道你沒有犯罪,另外也請他們繼續(xù)為你申訴?
張高平:即使我不告訴他們(家里人),他們也知道我,知道我不會干這種事。從小到大,一個父母生的,我不可能做這種事,F(xiàn)在,我總算堂堂正正地做人了。在監(jiān)獄里,他們說,讓我寫犯罪事實,可以給我減刑,或者邊減刑邊申訴。我說,就算放我回家,我也不會寫的。
姜英爽:你不同意?
張高平:我不寫。如果那樣,在外面要飯也比呆在家里強,我寧愿呆在里面。平反,我覺得,是遲早的事。
姜英爽:你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嗎?
張高平:沒有。一審判我無期徒刑時,我沒有哭,因為我還相信二審。但二審裁定書下達時,改判我15年,我哭得在地上爬不起來。我之前一直認為我不會坐牢。這10年,我知道他們遲早會放我出來,可是我不知道這一天,是哪一天。
姜英爽:本來就算不平反,你也還有不到5年就要出獄了。
張高平:我出來之后,一定繼續(xù)上訪。
姜英爽:你始終沒有接受過命運?
張高平:沒有。真理始終在我手里。
姜英爽:恨那些作偽證的人嗎?
張高平:當時很恨,現(xiàn)在好些了。像一本書里寫的那樣,感謝那些折磨我的人。
姜英爽:那些強迫你承認犯罪的人,你卻依然無法釋懷?
張高平:沒有辦法原諒。(陷入沉思)在監(jiān)獄里,我跟看守干部說,我沒有罪,我不改造。他們讓警校的教授,心理咨詢師來給我做工作,讓我認罪我不認。他們說我腦子有毛病。我說我清醒得很,我沒犯罪怎么認罪?是他們腦子有毛病。你們把殺人犯放在外面,做好事的人卻抓進來,到底是誰出了毛?
姜英爽:有人相信你嗎?
張高平:是無奈吧。叫天天不應。沒有人同情你。起初也沒有人相信我們,但是后來他們(干警)對我都很客氣。特別是再審之后,我想,他們也明白了我是真的沒有犯罪。
研究各種各樣殺人犯找真兇
姜英爽:在里面的日子靠什么打發(fā)?
張高平:研究各種各樣的殺人犯。我沒地方申訴,我就在監(jiān)獄看各種各樣的案子,有沒有和我們相似的案子。
姜英爽:你想找真正的兇手?
張高平:對。
旁白:2005年,張高平在監(jiān)獄的電視里看到杭州出租車司機勾海峰殺害女大學生乘客拋尸下水道案,2011年11月22日,杭州市公安局將張高平、張輝一案中的死者王冬8個指甲末端擦拭濾紙上分離出來的男性D N A分型與數(shù)據(jù)庫進行比對時,發(fā)現(xiàn)與勾海峰D N A分型七個位點存在吻合的情況。而勾海峰早已在2005年就被槍決。
張高平:我在電視上看到這個案子,我就強烈地感覺到,是他。因為女事主是年輕女大學生,作案手法和我們那個案子的女孩子(王冬)是一樣的。因為他們(辦案人員)當時也要我說,是我們掐死,扔到水溝里。
姜英爽:你有強烈的感覺?
張高平:肯定就是他。太相似了。那個吳晶晶(勾海峰殺死的女大學生)就是搭乘出租車的,而且我們讓王冬下車的地方就距離吳晶晶案案發(fā)地點不遠。我一直在向警官反映這個情況?墒遣痪,勾海峰就被槍斃了。
姜英爽:發(fā)現(xiàn)可疑的兇手到真正沉冤得雪,又是漫長的7年時間。
張高平:所以我想不通為什么。我一年到頭都在想這個事情,想到頭發(fā)都掉了很多。
姜英爽:想這個女孩到底是被誰殺的?
張高平:我連尸體都沒有看到過。一直到2011年底,法官才把尸體的照片給我看。在那之前,我一直在想,這真的是那個女孩嗎?死的真的是那個女孩嗎?我看到下車的,明明是一個活的女孩啊!
姜英爽:你怎么都想不通?
張高平:想不通。
姜英爽:可能的真兇匆匆忙忙就被槍決了,你們的案子也許永遠就是一個懸疑了。你覺得遺憾嗎?
張高平:我遺憾的就是這一點。當時我的反映沒有得到重視。但是后來的DN A比對證明,肯定就是他做的。
最大遺憾是平反時母親已去世
旁白:張高平被判刑后,第二個妻子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和他離婚,第一個妻子留下的兩個女兒,一個9歲,一個12歲。
姜英爽:你被抓的時候,毫無預兆?
張高平:一點沒有想到。剛把我攔下來的時候,我以為我違章了。把我?guī)У轿骱叹,問那個女孩的事情,我以為是那個女孩被搶劫了。后來才知道她被人殺死了。
姜英爽:在里面,最想念的人是誰?
張高平:我的母親。我最擔心的人也是她。我知道她年紀大了。我知道她哭瞎了眼睛。
姜英爽:你什么時候才知道她不在了?
張高平:是后來我哥哥一次打電話告訴我的。其實我早就知道,她不在了。哭,也沒有用的。她不在了。我肯定知道有這一天。
姜英爽:回來后,去她的墳頭前了么?
張高平:去了。剛回來就去了。我說,兒子回來看你了。
姜英爽:你流淚了?
張高平:平反的時候我沒有哭。但是回到母親的房間里,我哭了。
姜英爽:她沒有活到你平反的那一天。
張高平: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還是相信這個社會有真善美”
姜英爽:你進去的時候,小女兒才9歲。
張高平:孩子們寄給我的照片,我都不敢看?戳艘谎,我就流淚了,又把照片寄回去了。我不敢想孩子們的生活。
姜英爽:怕她們背負著殺人犯父親的惡名?
張高平:我知道別人肯定要說她們的,她們沒法上學的。不然我大女兒上學成績很好的。
姜英爽:你覺得是你對不起她們嗎?
張高平:我沒有對不起她們,可是我又的確沒有盡到我當父親的責任。我大哥說讓女兒打電話給我,我說不要。我不知道怎么開口。
姜英爽:你不能告訴她們,你是冤枉的?
張高平:她們相信我。我大女兒給我寫信,說希望我保重身體,家里會為我申冤。
姜英爽:你應該感到安慰。
張高平:她們已經(jīng)20多歲了。見到她們,我問,你們有談朋友嗎,她們笑笑說,等你出來我們再談(朋友)嘛。我知道,沒有人要她們的。
姜英爽:你的第二個妻子當時也因此離了婚,沒有再聯(lián)系?
張高平:昨天她來了。不知道從哪聽說我獲得了450萬元賠償,來問我要錢了。她說,她跟了我6年,應該獲得賠償。
姜英爽:你怎么回答?
張高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實上,張高平尚未獲得任何國家賠償)。隨她去吧。
姜英爽:關于賠償?shù)氖拢?/p>
張高平:我并不在乎。就算一分錢不給,我也不在乎。什么也比不上名譽清白的重要。而且賠償?shù)氖虑,律師會幫我去做的?/p>
姜英爽:還相信這個社會有真善美嗎?
張高平:還是相信有。有那么多人關心我,我才能出來。
浙江叔侄被冤案進展追蹤:(浙江冤案幕后檢察官:辦錯案傷害很大 不可原諒)
張飚退休前是石河子市檢察院檢察官。被認為是浙江冤案平反的“幕后英雄”。浙江叔侄冤案“幕后”檢察官張飚稱當時七八成把握翻案,認為辦錯案不可以原諒。
(采編 梁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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