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仙君

 

 

       這幾天孩子發(fā)燒住院，我衣不解帶地侍候了幾天后，才知道養(yǎng)大一個孩子有多難！時值清明，對于逝去的父親，突然在理解之中多了一份深深的懺悔。

 

       聽父親講過，在五個兄弟姐妹中，我是曾經(jīng)病得最厲害的一個。一兩歲的時候，我得過一種類似于羊角瘋的病，坐在搖籃里突然就搖晃起來，然后就不省人事！這病發(fā)作了幾次。一次父親正在別人家里做泥瓦工蓋房子，村里人跑過去喊：你家老三暈過去了！他想都沒想就一下子從兩米多高的墻上跳下來，一路狂奔著跑回家！他把我交到村醫(yī)那里，命令他無論如何得把我救活！這可能是他唯一運用他做大隊長的權(quán)力辦私事的一次！也許只有到了自己做父親的時候，我才能理解他當(dāng)時的心情，記得父親說過，由于窮，他是30歲以后才結(jié)婚的，頭胎生的孩子就是生病死掉的，所以他對于我們都非常小心，我無法想象在那個年代，他是怎么把我們這么多孩子拉扯大的！

 

       貧窮可能是我父親一生中最刻骨的記憶。他才10歲左右的時候自己父親就死了，那時他的弟弟還在母親懷里吃奶。他帶著弟弟寄養(yǎng)在叔伯家，倍嘗世態(tài)炎涼。他說，出去放牛，回來早了會被嬸嬸罵只知道等吃，回來晚了又嫌他連飯都趕不上！于是他學(xué)會了望房子上的炊煙：一旦炊煙停了就立即趕�；丶�。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也沒過上幾年，他就帶著弟弟獨立門戶了。為了糊口，他學(xué)會了做泥瓦匠，常常做到很晚才回家。有一次他深夜從外地做工回來，在翻過一道山時，碰到了狼。他憑著一個手電與一群眼睛放著綠光的餓狼對峙，如果不是碰上路人解圍可能就沒命回來了。由于熱心為集體做事，很早就入了黨，還被大家選為生產(chǎn)隊大隊長，管著十幾條村的人。碰上三年大饑荒，他為了多留點糧給社員還挨了批斗。他后來當(dāng)了林場廠長，不但沒給家里帶回過任何好處，還在運林木時摔斷了腿。而這些，我很少聽他抱怨過。

 

       家里人口多，他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溫飽而掙扎。為給我們讀書籌錢，他不得不在萬般無奈之下去向親戚借錢，而親戚也是要收利息的。這種煎熬極大地改變了他的性格，他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也很少表達出對我們的慈愛。我們幾個兄妹常常認(rèn)為他愛財如命，經(jīng)常在吵架中對他心懷怨忿。大哥初中畢業(yè)后沒考上高中就回家掙工分了。有次早上9點他還在床上睡覺，父親發(fā)現(xiàn)了二話不說就直接拉著他的腳從床上拖下來，要把他扔到池塘里淹死！二哥有次挑糞時把糞桶掉地上砸散了，父親就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二哥含著眼淚又把那散掉的糞桶一塊塊拼起來！我因為學(xué)習(xí)成績好，吃的苦就少很多，他也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上了大學(xué)后，為了減輕家庭的壓力，我從省城給家里寄種子讓種西瓜。放暑假時我就回家?guī)透赣H一起賣西瓜。通常是父親挑一部分，我騎自行車背一部分到鎮(zhèn)上賣，渴死我們也不會自己吃一口。那時我才剛學(xué)會騎車不久，一次騎到村口下坡處時，車子在坡上打滑，一下子摔倒了，西瓜散落一地，我手臂也在沙地上擦出一道長長的血痕。父親回過頭來二話不說，心疼地捧起西瓜，看看有沒有給摔壞，指著我破口大罵！我當(dāng)時一發(fā)狠把瓜全部撿回車籃里，一口氣騎過山頂，血滴了一路�；丶液笪以谀赣H面前大哭了一場，我問母親：我們到底是不是父親生的？他的心為什么這么狠？

 

       我畢業(yè)工作后把家里欠的債都還掉了，家里經(jīng)濟狀況有了很大改善，兄弟姐妹也都出來打工了，哥哥也率先在村里蓋起了樓房。父親終于可以昂首挺胸地在村里打牌喝茶了。但即便這樣，父親還是改不了他那節(jié)儉如命的習(xí)慣。我們接他到城里住，他過不慣，也看不慣我們那浪費的作風(fēng)——其實我們只不過是把吃了一餐的剩飯菜倒掉或偶然出去吃一頓而已。他回鄉(xiāng)下住，我們寄給他的錢都被他存起來了，一個月他也不買次肉吃，病了也要扛著。我們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勸他，他就是改不了。一次母親病了幾天后給我打電話，說她病得不行了，父親還是不愿意讓她去醫(yī)院看，只是叫赤腳醫(yī)生給點藥。我當(dāng)時在街上接到電話時淚都出來了，電話里沖父親大吼了一通。不久母親被查出是食道癌晚期，已經(jīng)無法做手術(shù)了！母親去世的當(dāng)晚，我流著淚對父親說，母親是你讓吃剩飯害死的！你留著錢到底有什么用？父親一個勁地抹淚，說“我真的想通了！”實際上他還是那樣：給他的錢他就攥著，帶他進城來他還舍不得路費。我?guī)�他出去旅游，他一路上就埋怨錢花得太多了。終于，在母親去世5年后，父親也檢查出癌癥晚期。在彌留之際，他從枕頭底下掏出近3萬元交給哥，說這是他這些年存的，叫喪事不要花太多。這些錢有的還是我們10年前過年時給的第四套人民幣，還是嶄新的！接到錢，哥忍不住放聲大哭！ 

 

       我一直認(rèn)為父親是給貧窮害死的：即使在衣食無憂的時候，他還是節(jié)儉如命，他的口頭禪是“有時當(dāng)思無時”。這是那個貧困時代刻在他骨子里的印記：錢就是命，可能比命還重要！我們這一代人終究無法改變他們那一輩的思想，這就是我悲傷的地方。父母去世后，幾乎每年清明我都會回老家。我給父母修了很高的墓，給他們燒很多很多紙錢，放很多很多鞭炮。跪在他們墓前，想起父親在世時我沖他發(fā)過那么多次火，一次次淚流滿面。父親啊！如果在世時貧窮是你的生活方式，我多么希望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