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媳遺事

王仕學(xué)

       2014年麥收正忙的時候，弟媳去世，離四十歲還差一個月。我憶她的許多瑣事，母親有時也聊一些。

       二十年前她嫁過來的時候，我家房子矮小，沒有錢，糧食也不夠吃，三弟剛輟學(xué)務(wù)農(nóng)。她父母要她認真考慮，她果斷地說：“嫁人，嫁人，就講他這個人，只要勤快，日子總會好過的。”那是她不過十八九歲，敢下這樣的決心是不容易的。成家之后，三弟外出打工，她在家操持家務(wù)，喂豬種田，樣樣在行，像個男人。農(nóng)忙時節(jié)，難請耕牛，她就自己挖秧田，糧多豬多肥多錢多。兩三年后攢錢買了一棟舊瓦房，寬敞，明亮，豬圈、牛圈、院壩、菜園，應(yīng)有盡有。過了幾年，想到住的地方交通不便，又將舊瓦屋賣掉，在老房子的地基上建平房。貼瓷磚，買電視沙發(fā)，修衛(wèi)生間，安太陽能熱水器，將木床換成席夢思，每年都換幾樣，不僅將債還請了，還有一些存款。三弟一家穩(wěn)穩(wěn)地奔小康，看到他的生活水平直線上揚，快趕上我們了，我們也很高興。

       一次，父母到城里來，告弟媳的狀。原來弟媳有個銻盆，不見了。弟媳就質(zhì)問：“媽，看到我的銻盆沒有？”母親說：“沒有看見。”弟媳就火了，說：“沒有看見？那我的銻盆會長翅膀會長腳，會飛？屋里就這幾個人！”母親氣呼呼地說：“那你就來我屋里搜！”母親一輩子沒有背個“賊名”，感到很委屈，一邊回答一邊掉眼淚。后來找到了，是風(fēng)吹到后園溝去了。我安慰道，一家人總有些磕磕拌拌，她的性子急，說話不講方式，但也沒有壞心。母親說，倒也是，吵架之后，我還在生氣，她像沒事似的。當(dāng)天晚上煮臘肉，又來請，我才不去哩。我笑著說，老人不記小人過，老人不記小人過，您老人家要看到她的長處。母親笑了，接著說，這個媳婦霸道，蠻橫，兇是兇一點，但能干，吃得苦。母親氣消了，第二天就回去了。

       寨子里有人閑聊說她吝嗇，她氣勢洶洶地上門質(zhì)問：“你說我吝嗇，我哪里吝嗇啦？你不吝嗇，我不見你擺飯在大路上請眾人吃！”那人沒想到，一句閑聊，她會那樣認真，只好干拜下風(fēng)。

       去年5月，她到醫(yī)院檢查，確診為癌癥，三弟對結(jié)果支支唔唔，想隱瞞。“癌癥就癌癥嘛，有哪樣了不起？”她的聲音尖而高，引來很多病友的目光，她一臉的無所謂。在回家的客車上，她大談自己的病情，有人趕緊讓座，她樂得大笑。我想，那是她認為自己強壯，沒有把病看得那么嚴重。

       我們不想讓七十多歲的母親知道，叫她不要講出來。

      “妹，你檢查出來是哪樣�。�”母親小心地問道。她頓了一下，想掩飾。“是癌癥。”最終還是輕聲說了出來。

       母親便在灶房里抽泣，弟媳不耐煩，高聲說：“媽，哭哪樣？又不會馬上死！”弄得母親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只好幽幽地說：“喂個貓喂個狗都有感情，不見了都要傷心，你來我們家二十年，怎么不難過？”

       貴陽動手術(shù)回來，她依舊強壯，她不斷地安排侄兒侄女做這樣做那樣，動作稍有遲緩，她就大聲訓(xùn)斥。我們回去，她閑聊一些貴陽治病的所見所聞，神情樂觀。我們在當(dāng)?shù)卣乙恍┲兴巵斫o她吃，疑心某些偏方會有神奇功效，希望她的生命出現(xiàn)奇跡。

       今年2月去貴陽復(fù)查，醫(yī)院說得很含糊，不再安排住院，就回來了，我們預(yù)感到情況不妙。

       弟媳一天天虛弱下去，一天天瘦下去，三弟料想她好不起，偷偷商量給她預(yù)備棺材，怕她傷心弄好后打算放在棺材鋪。不知怎地她聽到了，支起病體，插話道：“棺材不要買太好的，中等就行！買了之后拉來我看一眼。”語氣低沉但堅定，弄得在場的人氣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公開商量這件事。

       有一天她突然對三弟說：“我死之后，砌墳的石頭必須平整，要那種專用的圍墳石，在世的時候住平房，是磚砌的，死了也要住得體面一些。我不要那種癩石頭砌的墳，不好看，動不動就垮，更不要只用土來壘。”三弟流淚答應(yīng)了她。

       侄女已經(jīng)出嫁，按風(fēng)俗習(xí)慣要送靈房來，當(dāng)晚弟媳托夢給她娘家人，說房子很空，希望給她買點電器家具。于是她娘家趕緊去冥店賣了些紙制家具，送葬那天，與靈房一并燒給她。

       我不知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真的有靈魂存在，難道她到了那邊依舊那樣好生倔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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