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眼淚

 王永梅

世人都言父愛是如何的博大精深，如何具有偉大的特性，可我這三十年來，卻從不曾讀懂父愛的妙處，真的，我一點也不明白，也更不知道如何去理解，父愛，于我而言，是一本讀不懂的書……

從我懂事起，父親從不輕易給我好臉色。我們姐弟三個，他對我的特別之處就在此。我排行老大，大妹妹兩歲，大弟弟五歲。父親經(jīng)常喝酒醉！喝醉后就大吵大鬧，有時甚至和母親大打出手；每到此時，我就成了他們的出氣筒：你打我兩耳光，他踢我兩腳。

父親不醉時就教我做農(nóng)活，稍有不對，便瞪著眼睛吼道“豬腦袋，豆腐渣做的腦筋……”弄得我眼淚汪汪，委屈得直想哭，他便接著吼道：“哭什么哭，你爹死了還是你媽死了？”每當此時，我只能強忍住不出聲，眼淚卻忍不住，吧嗒吧嗒直往下掉，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對父親就有著一種濃濃的恐懼感，但更多的是隔閡。

我八歲才上一年級，我上學幾個月前他成了殘廢，左眼失明了。在我進學校的第一天，他鼓著他那只眼睛對我說：“老子瞎了一只眼睛都送你讀書，你他媽的不認真的話，看老子不打死你！”一種恐懼感頓時傳遍全身，但是八歲的我學會了不哭，但有一個念頭是很深的，就是想要不挨打，只有認真讀書。

從我上二年級起，父親的懲罰方式變了，如果做事慢了或者做錯了事；便罰跪。當時的水電九局駐扎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上，他們常常在露天影院放電影，我清楚地記得那年正月十五，小伙伴們都興高采烈地去看電影了。我也很想去看，便向母親請求，母親說她不敢做主，叫我去問父親，父親在鄰居家猜拳飲酒，我膽戰(zhàn)心驚地走到他身邊，鼓足了勇氣說出了我的請求。他和顏悅色地叫我回家等一會兒。我滿心歡喜地回到了家，以為大有希望。等他喝得半醉后回到了家，就拿出兩個粗大的海碗，反扣在地上，然后對我大吼道：“你給老子跪著，認真地反思一下，學生娃兒該不該去看電影。”跪碗底，一跪就是好幾個小時，惹得弟弟妹妹陪著我直掉眼淚。從那以后，我不敢提看電影，從小到大，就連想去同學家走走都不敢提。出門去玩，從離開家門到回家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個半小時。

父親并不是對任何人都板著臉孔，他對鄰居還有一些比我家更貧困的人，時常都是笑臉相迎，還經(jīng)常幫助別人。每當我看著他與別人談笑風生的時候就想，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為我高興的。但無論我考試得了第一或是奪了某次作文大賽的特等獎，他都從不曾為我笑過，反而還冷嘲熱諷。真的，每當我看到別的同學在下雨時有父親接或者是牽著父親的手在街上走時，我就有著一種莫名的嫉妒，不，應當是嫉妒得要命。因為即使是天上下刀子，我父親不接我不算，還不準母親和弟妹去接我。無論是和小伙伴們發(fā)生矛盾，還是被其他的孩子欺負，父親從來不會為我解決這一類的問題，當然也不會允許母親查手這樣的問題。他說：“自己惹出來的問題，有本事自己去解決。”如果被人打了，回家向他告狀，那么迎來的是又一次的鞭打。如果和人吵架了，回家告訴他的話，迎來的是又一次挨罵。

時光匆匆，我在父親不近人情的苛刻中長大了。村里人說我勤快同學老師夸我成績好，可他們不知道我的憂傷孤寂。

初三畢業(yè)那年，我被師范學校錄取，語文還考了一百一十八分，全縣第一名，而且我在家族中排行老四，但卻是第一個被職業(yè)學校錄取的。我想，這一次你一定會為我高興了吧！可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他冷冷地說；“才只不過是個中等專業(yè)學校，你如果有本事，將來就給老子自己掙錢去讀大學。”從那一刻起，我對父親的隔閡變成了恨意。

進了師范學校后第一個中秋節(jié)的前幾天，我病倒了，上吐下瀉睡在寢室動彈不得。不知為什么，睡在寢室的我好想弟弟妹妹，更想看到父母，雖然我恨他們的苛刻，恨他們不給我父愛母愛的溫存，但是還是想見到他們。室友們?nèi)ド险n后，種種往事浮上心頭，我在被窩里放聲大氣地哭了起來，我想：“也許我要死了。”這樣想著想著，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

我在中午放學的時候，請同學替我往家里打了一個電話，我想，他們一定不會來看我的……

下午有同鄉(xiāng)回家，他們決定把我?guī)Щ厝ァ?/p>

回到家時，已是晚上八點過，母親拉著我的手：“我的兒啊，你怎么病成這樣子，你爸接到電話時剛收完谷子回來，他背了一包過中秋節(jié)的東西看你去了，剛走一會兒。我的兒啊，你振作一點，病會好的。”我睜開眼睛，看著母親、弟弟、妹妹焦慮的樣子，一種陌生的感覺傳遍全身，眼淚，不自覺地滑落下來。

父親晚上十二點過回到了家，周身濕淋淋的，一綹花白的頭發(fā)從帽沿滑落，那唯一的一只眼里，閃著我從沒見過的溫暖，我對父親多年的恨意，全部融為淚水，洶涌而下，在這一瞬間，我感覺到父親是疼我的，他衰老了很多……

原來，我們父女倆在半路錯過了，我八點過到家，父親九點過到學校。父親到了學校才知道我回了家，就急忙往家趕，可夜半三更的，哪有開向家鄉(xiāng)的車�。「赣H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天上電閃雷鳴，還沒有走多遠，傾盆大雨就把他淋透了，他不愿躲雨，唯一的選擇是冒雨前行，走了很久很久，才攔到了一輛往家鄉(xiāng)方向開的貨車……

我以為我因禍得福，一場大病找回從沒得過的關愛，可我病好后，父親還是一樣的冷漠……

從學校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不再伸手向家里要錢，我以為父親會對我另眼相看�？筛赣H常常對我說：“不把工作做出成績，你就不配是我的女兒！”參加工作后，我認識了我先生，可是這門親事遭到了全家人激烈的反對，我的反抗精神被激發(fā)了……我和我先生從確定戀愛關系不到一個月就結(jié)了婚。結(jié)婚那天，按照地方風俗，弟弟要將我背出臥室，拜過祖宗后要把我背出家門，弟弟在親戚們的勸說下，怒氣沖沖地把我背出臥室，惡狠狠地摔在家神面前，我一個趔趄，如果不是親戚們扶著，肯定摔過仰八叉。拜過祖宗，弟弟把我背到門外，用同樣的方式把我摔在大門口，不過這一次我早有準備，才不至于摔倒。我站穩(wěn)后，給坐在大門邊的父親跪了下去，哽咽著說：“爸爸，謝謝您這么多年的哺育之恩……“父親扶起我，一串眼淚掉在了我的手背上，他哽咽著說：“姑娘��！你……你……要好好地過日子……”又一串眼淚掉在了我的手背上，父親已經(jīng)傷心得說不出話。他轉(zhuǎn)過身，抹了一把鼻涕眼淚。這是我從小到大第一次見到父親落淚。我對父親的隔閡，全被眼淚融化了。

婚后，媽媽告訴我，父親常常躲在被子里偷偷地哭。他聽到很多關于我先生的不好的傳言；他害怕，我的將來會很痛苦……

婚后的我回到娘家，父親沒有了以往那副嚴厲得讓我不敢正視的面孔，他的眼神和表情里，全是滿滿的愛，我每次都要坐下來陪父親說說話，每次他都要問我過得好不好，工作的成績怎樣……隨著年紀的增長，爸爸沒有了以前火藥一樣的脾氣，對他的孫子孫女上學放學不是接就是送，好得讓我們羨慕嫉妒。

他常常說：“人活一口氣，你一定要努力；做什么事情，都要站在別人的角度想一想。”有一次在和父親聊天時，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就問道：“爸爸，為什么你以前對我那么兇呢？”爸爸尷尬地笑了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你這么苛刻嗎？因為你和你的同齡人比起來，聰明但是偏激，爸爸不給你點挫折感，怕你將來進入社會，遭受不了打擊而毀了自己的人生；如果不培養(yǎng)你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你長大了，我們又沒有文化，誰來幫助你解決人生中各種各樣的問題呢？你很聰明，我不兇，家教不嚴的話，怕自己管不了你啊！”他嘆了一口氣，又說：“你看那些年紀輕輕自殺的人，很多都是從小沒有吃過苦頭的人，心里承受能力差才會……”

聽了父親的話，我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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