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筆下的故事 滲透了我們的光陰
下圖為根據(jù)《天龍八部》改編的同名電視劇劇照
金庸去世當夜,湖北襄陽的古城墻上,亮起了繁星般的點點燭火,寄托著哀思與悼念。襄陽一帶在古時是軍事要地,發(fā)生過幾場著名的戰(zhàn)役,例如漢末三國時期關(guān)羽北伐曹魏的襄樊之戰(zhàn)、明末農(nóng)民起義時張獻忠突襲襄陽城一戰(zhàn)等等。其中戰(zhàn)爭過程最為漫長,爭奪最為激烈的,要數(shù)宋元襄樊戰(zhàn)役。這一場斷斷續(xù)續(xù)將近40年的攻守戰(zhàn),南宋軍隊最終失敗,蒙古攻克襄陽。金庸以這場戰(zhàn)爭為歷史背景,塑造出的郭靖這一人物形象,被很多人認為是他筆下最具代表性的“大俠”。
在《射雕英雄傳》里作為男主角的郭靖,少年快馬,游歷四方,學(xué)成一身本領(lǐng),也收獲了與黃蓉終生不渝的愛情。到了《神雕俠侶》中,人至中年的郭靖不再是主角,但他的“大俠”形象是在這部作品中真正被樹立起來的——由于他數(shù)十年間駐守襄陽,率領(lǐng)軍民抵抗外敵,保衛(wèi)家國。“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八個字,也緊密地和金庸的武俠小說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在《射雕英雄傳》的結(jié)尾,金庸告訴意猶未盡的讀者們:“郭靖、黃蓉等事跡在《神雕俠侶》中續(xù)有敘述。”而到了《神雕俠侶》的篇末,類似的一行文字中,不再有這對伉儷的名字。
后來呢?郭靖和黃蓉后來怎么樣了?年少時,急切地翻開《倚天屠龍記》,讀到郭襄推薦張君寶去襄陽投奔郭靖與黃蓉時,感到片刻的安定。然而,張君寶終究沒有往襄陽去,在小說描述他潛心習(xí)武的短短幾段文字中,故事里的時光在須臾間遽然流逝,少年張君寶成了90歲的張三豐,而宋朝,已滅亡50多年了。至二十七章,出現(xiàn)了這樣一句話:“襄陽城破之日,郭大俠夫婦與郭公破虜同時殉難。”
小說中的大俠與英雄,雖能自絕境處逢生,扶大廈之將傾,但他們不能抵抗呼嘯而來又滾滾而去的歷史洪流,也無法逃脫“生老病死,時至則行”的自然規(guī)律。大俠與英雄,終將逝去,而講述大俠與英雄的故事的人,同樣如此。
在金庸筆下,之前往往被認為是游離于世俗規(guī)范之外的俠客,與家國百姓緊密聯(lián)系了起來。這是對“俠”的社會意義的提升。
關(guān)于金庸,學(xué)者陳平原有一句話很出名:“大作家的出現(xiàn),可以提升一個文學(xué)類型的品格,這點早被中外文學(xué)史所證實。”此話雖指金庸與武俠小說而言,卻說得謹慎,意在探討,并非定論。但20年來,這句話不斷被學(xué)者與評論家所援引使用,語意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金庸提升了武俠小說的整體品格”成了被廣泛認可的“判詞”。原話的“被誤讀”,恰恰證明了金庸武俠小說的巨大影響力。
武俠小說,主要寫的是俠客們的故事。“俠”的概念比較豐富,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也在不斷變化著。作家梁羽生在上世紀70年代的一次演講中說:“俠就是正義的行為。”而司馬遷在《史記·游俠列傳》里提到游俠時,寫的卻是:“其行雖不軌于正義”。“俠”在演進,不同的時代對“正義”的理解闡釋也會有偏差,這注定了“俠”的概念是復(fù)雜性的。
梁羽生寫武俠小說較金庸更早,被很多人認為是新派武俠小說的開拓者,他對“俠”極其看重,認為“武”與“俠”之間,是軀殼與靈魂、手段與目的的關(guān)系,并說:“與其有‘武’無‘俠’,毋寧有‘俠’無‘武’。”他認為好的武俠小說,應(yīng)該減少那些僅為吸引讀者卻缺乏意義的打斗描寫,而著重提升其在精神與思想方面的境界。這個觀點很有價值。
金庸的武俠小說,特別是我們通常說的“射雕三部曲”(《射雕英雄傳》《神雕俠侶》《倚天屠龍記》),在梁羽生的理念基礎(chǔ)上,對“俠”這個當時看來既空泛又駁雜的概念,進行了他自己的闡釋。“為國為民,俠之大者”,出現(xiàn)在《神雕俠侶》一書中,這八個字在情節(jié)上,是郭靖對楊過的諄諄教誨,在更深的層面上,既是金庸對郭靖這一人物所作的“判詞”,也是他借郭靖之口,對“大俠”一詞的重新定義。于是在金庸筆下,之前往往被認為是游離于社會體制與世俗規(guī)范之外的俠客,與家國百姓緊密聯(lián)系了起來。這是對“俠”的社會意義的提升。
金庸本人充滿是非的真實人生離我們很遠,但他筆下的故事滲透了我們的光陰。講故事的人逝去了,但故事會留下去。
“大俠”并非 “俠”的全部。這一點金庸在《笑傲江湖》的后記中寫得清楚:“對于郭靖那樣舍身赴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大俠,在道德上當有更大的肯定。令狐沖不是大俠,是陶潛那樣追求自由和個性解放的隱士。……‘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沖這類人物所追求的目標。”
也許可以說,郭靖的“兼濟天下”與令狐沖的“獨善其身”,是金庸自己人生的兩個面向。他創(chuàng)辦《明報》時“鐵肩擔道義”,在《明報》事業(yè)到達高峰時,他急流勇退。進退之間,或許達不到他筆下獨孤求敗那“不滯于物”的境界,但確實有著面對人生抉擇時從容不迫的氣度。
查良鏞94年的傳奇一生,帷幕落下。“金庸”這個筆名起的隨意,是他從名字里順手拆分,署到報紙專欄上的。年輕的查良鏞未必能想到,這“填天窗”的故事連載他一寫就寫足了15部長篇小說。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認知中,金庸的盛名系于15部武俠小說,但仔細回想,其實這15部小說,即使是修訂版的出版,都是近40年前的事了。“金庸”早已懸筆拂衣,歸去良久。他在文學(xué)領(lǐng)域的成就、對武俠小說發(fā)展的推動、對數(shù)代人的閱讀生活的影響等,這幾十年來我們已談得很多了。但今年此時,仍有無計其數(shù)的人在媒體和社交網(wǎng)絡(luò)平臺,書寫著對金庸的評說與追憶。
可以說,每個愛讀金庸小說的讀者,都有自己關(guān)于金庸的回憶。我的記憶里,從本科到博士生,每到一個新的環(huán)境,初識新的朋友,大家一旦聊到金庸,往往頓生相見恨晚之感,很快便能熟絡(luò)起來。
幾年前的一次學(xué)術(shù)會議上,我初見著名學(xué)者嚴家炎先生。先生那時年逾八十,我在他面前很拘謹,忽然想到嚴先生是喜歡讀金庸的,于是告訴他,我也是個“金庸迷”,他的《金庸小說論稿》我翻來覆去讀過很多遍。嚴先生一下子來了興致,說:“金庸的小說,寫得很好啊!”一時間,我一個晚生和前輩之間只覺相見恨晚,那日話別后,我感慨金庸作品的“魔力”,其在讀者間引發(fā)的共鳴,可消弭年歲、輩份等諸般差異,在短暫的瞬間,拉近兩個人的距離。
金庸過世,為何會有如此多的人表達悲意?我想,文學(xué)是一種奇妙的形式,寫作者與閱讀者無論在時空上如何遙遠,都會因同一部作品而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對傾心閱讀過他的作品,擁有那些或壯闊或瑣碎的記憶的我們來說,金庸這個名字,就像兒時為你認真講述故事的長輩,他本人充滿是非的真實人生離我們很遠,但他筆下的故事滲透了我們的光陰。
33年前古龍逝世時,倪匡為他擬了一副“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的挽聯(lián),至今仍被許多人念念不忘。其實倪匡寫錯了,小李飛刀和楚留香依然在,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正是通過他們,可以重訪古龍,去探尋他的思想,了解他的人生。
對金庸來說,也是如此。
大俠與英雄,都逝去了,講述大俠與英雄的故事的人,也逝去了。
但故事會永遠留下去。
(作者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在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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