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的1月7日,茫茫夜色中,我們登上西去的軍用列車。經(jīng)過很多想象力加工過的任務傳說,把大伙兒弄得視死如歸。兩三個大齡軍官,頭一兩天才匆匆獲批準結婚,暴飲暴食、極度透支之后的疲倦,讓他們一頭靠到背包上,便幸福地沉睡,打起比火車還響的鼾聲。不時有運兵專列、地空導彈、大口徑火炮載車擦肩而過。他們似乎在說,你們跟著湊什么熱鬧?
我兩天三夜沒能合眼,不是由于上前線的激動或緊張。歡送會上,別人給我泡了杯茶,離開座位我才發(fā)現(xiàn),杯里的茶葉多得加不進幾滴水。我一輩子記住了濃茶的厲害,醉茶的難受,讓我從此只好與白開水廝混。
戰(zhàn)俘收容所是支“多國部隊”,很多人幾天前才相識。我所在的中隊有四個任職七八年十年的司務長,四個區(qū)隊長中有兩個由司務長改任。誰繼續(xù)當司務長,誰改行當區(qū)隊長,似乎由他們的體型決定。體型趨胖的兩個改行,又干又瘦那個,繼續(xù)當司務長,管中隊伙食。希望改行的像管連隊伙食一樣,足夠地細心耐心精心。又希望留任的,不至于讓人產(chǎn)生會多吃多占的壞印象。
總政、軍區(qū)聯(lián)絡部的教官為我們速成越語,惡補戰(zhàn)俘營各項涉外政策規(guī)定,重溫以往戰(zhàn)俘管教經(jīng)驗。戰(zhàn)前漫長等待的煎熬中,兩個改行司務長一再擔心,不久的將來,被命令必須與女俘同吃同住,該怎么辦,雖然根本不會有這樣的命令,但他們似乎很愿意那樣擔心一下自己。
大年三十晚,一臺十七寸電視機被抬上窗臺,一會兒黑白一會兒彩色的電視里,傳出《紫竹調(diào)》、《繡荷包》的管弦樂,第一次看到交誼舞。從電視機背后突然傳出一聲怒罵:“娘的,眾多將士在前方拼命,他們卻在后方摟女人,這是咋了?”有人高聲朗誦唐詩:“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睆膩砣绱恕S腥俗I諷地高喊:“副政委,你那位置不錯,正好從后面看她們屁股!”
戰(zhàn)爭打響后三四天,我們在火車站迎來第一批戰(zhàn)俘。清冷的月光下,兩旁閃著衛(wèi)兵雪亮的刺刀。來自345師316A師的男俘們有的高昂著頭,東張西望;女俘全都灰頭土臉,沒一個抬頭。
我那區(qū)隊的女俘,年齡最大的35歲,是我嫂子、姐姐的年齡,最小的16歲,只能做小妹。大部分是青年沖鋒隊員,來自孟康、老街、封土、柑糖等不同戰(zhàn)場。她們通常手執(zhí)兩件常規(guī)武器:一支半自動步槍,一副激情四射的身材。前者用來防備我們的攻擊,后者憑它到帥哥面前奪取勝利。我知道,把她們“請”到面前,是用了我們戰(zhàn)士同樣年輕珍貴的鮮血或生命。步槍被繳了,身材已沾上戰(zhàn)爭煙塵,她們還死守著最后一個堡壘——敵對的心。我們的任務,是攻下這個堡壘,用另外的武器和戰(zhàn)術,不打不罵,不刑訓逼供,甚至諷刺挖苦的語氣都禁止使用。
R蓮,黑小個子,發(fā)隆戰(zhàn)斗中被俘。曾為我們現(xiàn)地指出暗火力點位置,但她對重述“立功”的“輝煌”經(jīng)過,諱莫如深。
為了方便工作,上級給每個區(qū)隊緊急增配一名女區(qū)隊長。我的女區(qū)隊長是個北京人,電臺臺長。她把女俘當電鍵來敲的管教方式非常不幸。為了盡快打開工作局面,她滿腔熱情地提審女俘,審問R蓮時,得到的回答顯然不是她所期待。急性子的她就用北京話表達不滿和憤怒。R蓮從她臉色、語氣上感知到,馬上用越語回敬。兩個異國聲音打起架來。她們說話的頻率快得翻譯都只好中斷本職工作。氣急之下,女臺長脫下一只解放鞋,像敲加急電報一樣(想來也不能那么敲吧),朝R蓮頭頂敲去,R蓮閃身躲過,蹬掉腳上解放鞋就跑,女臺長高舉那只解放鞋,拼命追趕。她,哪是成天赤腳鉆山越嶺的青年沖鋒隊員的對手,除非讓R蓮與她比發(fā)報抄報。我聽到消息趕到,女臺長,已經(jīng)倒在泥巴地上,口吐白沫,醫(yī)生正在掐她人中。她成了第一個卷鋪蓋離開戰(zhàn)俘營的管教干部。
阮氏蘭,高挑個兒,把一只盔式帽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帽前有四五個顯目的彈孔,帽后有干褐的血跡。那是從她變成死尸后的男朋友頭上摘下的?矫币恢北凰龓С鲇颜x關,帶過零公里?邕^國界,迎接她的人把她所有物品(小到一盒虎頭牌清涼油),當然包括那只盔式帽,統(tǒng)統(tǒng)沒收。
阮氏耕,23歲,兩片略往外翻的厚嘴唇,整天歌聲不斷,特別喜歡笑,一笑一口白牙。炊事班喜歡讓她去幫廚,兩個盡職盡責又無人替換的炊事老兵,大概也喜歡上了她的異域歌聲與甜美笑容。一天開晚飯,正值傾盆大雨,阮氏耕在三步之外展開雨衣,朝我招手:隊長、來!那一瞬間的感動,直到今天!我真想過去,躲進那雨衣,一同去食堂。她的動作定格有半分鐘。不,你走吧,我用越語對她說,大概也帶了點兒感謝之意。她不無遺憾地走了。趕到食堂,我全身淋濕,但沒覺得冷。
范氏玉,愛穿件紫紅的確良襯衫,一只手腕上帶著緬甸玉鐲,只要不張嘴說話,你很難說她不是中國人。躲在出老街的地道里已經(jīng)好幾天,她覺得危險過去,從很遠的出口爬出來,剛一冒頭,正正撞到我軍守候的槍口底下。她的姐夫是華僑,幾個近親也是華僑,被俘后,反覺得比東躲西藏踏實了。兩個民族,仿佛兩個鄰居,關系比歌里唱的“山連山、水連水”還要剪不斷理還亂。問她想法,她的回答很簡單:以前,多次來我們這邊趕場,希望以后,能經(jīng)常過來買東西,走親戚。
R琴說她27歲了,我想27歲的人怎么也該再年輕一點。她用嫂子、姐姐對弟弟甚至上級對下級那種目光狐疑地瞅著我。我不想再聽的,她都主動交待;我最想弄清楚的,她都避而不答。讓她復述被俘的經(jīng)過,她總說,你們都知道的。我指定她當三班班長,有意發(fā)揮她的年齡“優(yōu)勢”。
由于性別的原因,我給全體女俘規(guī)定,每次進她們宿舍之前,我都會敲門,在門外停留三分鐘。一切不適宜讓我見到的,必須在這個時間收撿隱藏停當。4月份后,滇南熱得烤人。等待準許時,大股令人作嘔的腥味直沖鼻孔。值日的R琴喊了一聲“全體起立”,涼衣繩上那排大大小小的圓括號一樣的女人用品不時磕碰到我的頭、臉。二十多個年輕女人站在我身前身后,二十多雙挑釁挑剔的眼睛盯著我的一舉一動,我每被圓括號們碰到一下,就出現(xiàn)一陣竊笑。我命令R琴,把鋪板掀開。眾多女俘立即明里暗里阻止命令生效。我再命令。一張鋪板掀開,再掀開一張,我命令把所有鋪板全都移開。鋪板下面,狼籍一片,盡是用過的衛(wèi)生紙!我說,給你們二十分鐘,二十分鐘后我再來檢查。沒人再有竊笑的興致,都乖乖拿起掃把、拖把。
我把常用的越語句子記滿了兩個本子,積累到近千條短語會話。竊竊私語,或吵吵嚷嚷的她們,但見我走到跟前,立馬鴉雀無聲,背地里說,當心這個隊長,他聽得懂。我逐漸贏得她們的尊重,使她們內(nèi)心感到敬畏,化去對抗。
6月的一天(具體記不詳了),送她們出友誼關;疖嚿希钍细膺^眾人,伸手向我要水喝。我把自己的軍用水壺毫不猶豫遞給她。她喝得很暢快,喝完,還用胸前白襯衫抹了抹水壺嘴。分別在即,R琴急忙通過小邱傳話給我:她騙了我,她不是27歲,而是35歲。在那邊,她也不是小隊長,而是中隊長(相當于連級干部吧)。還說,她被俘的原因,是老家還有兒子、父母,她不想死,也不信中越兩國會一直打仗。這已在我意料當中,只是沒想到,臨走為什么還非要這樣交待一番。
西線管女俘,前后半年。面對體制編制、武器裝備、教育訓練、黨團組織、政治信仰、價值觀念都相近相似的對手,而且是一群長頭發(fā)愛淌眼淚的對象,這在我軍戰(zhàn)史戰(zhàn)俘管教史上,應該都屬首次。時隔三十年,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nèi)匀粸榇烁械綐s幸。最不應該忘記的,當然是那些長眠在麻栗坡烈士陵園的戰(zhàn)友,而不是我們,但我們同樣沒有辜負責任與使命,沒有愧對國旗軍旗。